山甘木

                                            一

    没有谁记得这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情，也没有人记得是哪一只怪兽在哪里撼动了岩层，震动顺着岩层向四面传递，最终改变了这个很遥远的地方的一块山脉的形状。反正在这里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座从山里的土地下露出来的环形的远古的遗迹。

    诸星团成为考古学家已经有很长时间，仍然不是那种很合格的考古学家。在此之前，他已经当了更久不很合格的恒星观察员：也不能说他对工作不够用心，只不过他确实有额外的精力在观察恒星的时候做工作外的事情。有时候他看上去是为了这些额外的事情而观察恒星的。诸星团在做考古学家的时候，也没怎么摆脱这种习气。

    当这座看不出时代和文明所属的环形遗迹被发现时，诸星团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非常合格的考古学家。有很多考古学家的一生是为了等待某个遗迹，虽然诸星团不是那种将证明某个文明当做人生价值的考古学家，但考古学家诸星团确实是为了这座环形遗迹而存在的。诸星团作为恒星观察员的名字是奥特赛文，在此之前他花了很多时间绘制太阳的恒星星图。它的名字听上去那样是由恒星数据和轨道构成的简单图纸，但星图实际上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图纸。相比记录恒星现在的轨道，星图的主体内容是恒星的过去，它会试图还原这颗恒星在漫长岁月里经历的每次太阳风和每个耀斑。这就恒星观察员的工作，这些数据微不足道，一个恒星的星图相对于银河系也和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但宇宙在最开始同样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们相信这些尘埃最终会构建出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

    奥特赛文很早以前就已经完成了太阳的恒星星图。后来他离开了太阳系，回过光之国，也去了很多其他恒星系，却迟迟没有把太阳的星图放进档案。他的星图准确无误，在这点上赛文有着相当的自信，因此他所记录下的显示了“大约三千年前曾有三个太阳短暂地同时照耀这个星系”的数据也绝对是正确的。这份数据正确而荒唐，因此赛文无法不去探究那个事件发生的原因。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赛文又绘制了很多星图，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解开远古曾照耀这个星系的三个太阳的谜题。

    某一天在宇宙某个遥远角落，恒星观察员赛文突然想道：是时候了吧。光之巨人很少会相信预感和命运，但那一刻赛文忽然想起远古的那三个太阳，并且坚定地相信谜底即将出现在那颗行星上了，他就穿越遥远的宇宙回到这颗行星。考古学家诸星团就是为这些事而存在的。

                                           二 

    最开始的时候，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太阳升起时就是白天，太阳落下后就是黑夜，两次起落的间隔就是一天。我们不知道塔拉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有一天塔拉就凭空出现在地面上了。然后塔拉宣布塔拉是这里新的神明。塔拉是我们对他们共同的称呼。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名字，但他们只允许我们称呼他们塔拉。旧族长死了，天空中出现了两个新的太阳，会动的巨像伽卢法斯在山峰的高处俯瞰我们，我们按照塔拉的命令工作和生活。我们按照塔拉的命令建造一座环形的大广场，建成后更多塔拉就能从那里来到地面上。就是这里，就是这座大星台。

    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三个太阳。最老的人也不记得在上面那段文字是什么时候，是谁刻在岩壁上的了。我出生的时候，这段文字就已经刻在这里，我们都是依靠这段文字才知道天空中原本只有一个太阳的。于是我们把新的文字刻在它下面。

    有一个太阳单独从东升起，在西边落下，再从东边升起。它两次升起的间隔就是一天，这是很准确的，这应该就是我们最初的太阳。另两个稍暗的太阳永远紧挨在一起升降，升落的时间和方向总是在变化。它们和单独的太阳错开时，天空就会一直亮着，我们就要一直工作直到三个太阳都不在天空中。如果三个太阳都挨在了一起运行，尽管有了黑夜，白天却变得非常难熬，很热，阳光也会很炫目。

                                           三

    奥特赛文回到这颗行星的时候，时间距离他作为恒星观察员已经过去了很久，已经没有认得他的人类了。他来的时候经过月球轨道，发现有文明观测员驻扎在那里。这让他意识到地面上的文明相比那时候又向前走了很多。

    预感对于光之巨人来说还是很难倚仗，他又作为考古学家在地面上空等了很多时间。但这正好给了他时间来更仔细地看看他保护过的人类和文明，像个文明观测员一样。宇宙里有很多人弄不清行星观察员和文明观测员的区别，他们的工作内容相似而不同，也时常会有重合的部分。在赛文看来，行星观察员的记录是冰凉的尘埃构成的物质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毋庸置疑的那部分世界；而文明观测员记录的正是宇宙里柔软的那部分东西，那部分柔软，脆弱，时常朝生暮死，会让人的心一起变柔软的世界。正在月球轨道上观测地上文明的文明观测员是杰诺，对赛文来说并不陌生。他比赛文年轻将近一半，是那种非常称职的文明观测员。正因为文明观测员总是在记录那些柔软的东西，称职的文明观测员反而应当是那些坚定到有些不近人情的家伙。杰诺从实习期开始，就是那样非常称职的文明观测员。

    这和过去的赛文不一样，他们的情感不会冲破躯壳。赛文有时候会这样自嘲地想。他在月球上和杰诺打过了招呼，杰诺和他记忆里一样，冷静自持，正一丝不苟地记录地球文明的一点一滴。只不过他的固定搭档麦克斯不在他身边，也许是刚巧不在，也许是去了其他任务，这也不算奇怪。但赛文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微妙地不同。就像那个驱使他穿越半个银河再次回到地球的奇怪的预感一样。

    当赛文变成考古学家诸星团时，才知道麦克斯去了哪里。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的文明观测员比他以为的要有趣得多。

    诸星团没有忘记他来到地球的目的，他所等待的那个遗迹。那座环形遗迹也没有辜负赛文，在一次山体滑坡后重新显露在地面上。这个遗迹以前应该被涂成赭红色，现在露出了岩石灰白的本色。它是一个环形的大广场，有一圈一圈向中心渐渐降低的台阶，像古代的那些露天大剧场，但显然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时代和文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大约修建于三千年前，正是那三个太阳同时照耀这个星系的时代。考古队在广场下发现了很多刻着远古文字的石板。

    这就是诸星团、是赛文真正在寻找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破译那些远古文字：“最开始的时候，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四

    塔拉是神。我们很弱小。抗拒塔拉的命令的人都会死，伽卢法斯动一动手就能毁掉一座山。大星台的地基已经建成了，大星台建成后，就会有更多的塔拉来到地面上。我们很害怕，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在三个太阳的循环往复里，日复一日地建造这座大星台。年长的人说，塔拉是神，我们不应该违抗神。这是神给我们安排的生活和工作，我们的痛苦和不快乐才是不正当的，痛苦和不快乐不是神给我们的安排。年长的人说，神这样安排我们的生命，是有神的理由的，但我们不应该去考虑这些东西。年长的人说，我不应该把年长的人说也刻在这里。

    大星台要建成了。我们要放弃这块石板了。我们不再在上面记录事情了。

                                           五

    在很多个梦里，诸星团梦见那三个太阳。在他的梦里，三个太阳的夕阳和他在地球时所见过的无数次的夕阳没什么不同，三个昏暗的落日紧挨在一起缓缓下沉，天空是橙红色的，没有落霞和云彩；三个太阳的时代还没有现代文明，所以天际线是连绵的山脉。奥特赛文在真正的三恒星星系里看过落日，真正的三恒星落日比他梦中的景象要复杂和壮观得多。他梦见的总是用他在地球时的记忆拼凑出的幻想落日。

    在来到这座环形遗迹前，他思考过很多关于三个太阳可能的成因，例如虫洞，例如异常能量的影响，或者某个在三千年前就拥有了高度科技水平的文明来到了这里，但每个推论都无法证明下去。这些石板上的文字终于拼上了数据没法告诉他的部分，一个叫做塔拉的高度科技水平文明侵略了三千年前的地上文明。于是大部分的不合理都能够解释得通了：“塔拉”通过这座环形遗迹的某个部分建立了辐射通道，将数百光年外，塔拉人生活的星系中的两个恒星的光芒投射到了这个星系。所以那两个太阳的引力没有摧毁太阳系，只在数据里留下了光辐射的痕迹。这是一个在赛文意料之中的答案，随后在遗迹里发掘出的另一件物品也证实了这个推论。那是一个已经失效的虫洞通道装置。

    当他翻译完石板上的第二段文字时，差不多已经掌握了三个太阳事件的真相，和他过去推论的结果相差无几。他想，他终于可以把太阳的恒星图放进档案了。像是在很多年后真正地向地球告别一样。

    考古学家诸星团在发掘环形遗迹时，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考古学家，因此他没有因为追寻多年的答案终于揭晓而沾沾自喜，因为还有最后一部分拼图藏在余下的文字里：是什么让三千年前就拥有虫洞通道技术、来此目的是侵略和奴役人类的塔拉人离开了地球。他忽然倒回去重新读了一遍上一段文字，在“伽卢法斯”这个词汇上重重画了下划线。

                                           六

    第四道光在三个太阳的照耀下降临在地面上。在大星台建成的时候，三个太阳都在天空中，我们都很害怕更多的塔拉，会带给我们更多艰难的生活。三个太阳的光照耀着大地，大星台的石台阶被照得滚烫，我们的眼睛被照得很疼。第四道光突然出现了。起初我们以为是塔拉带来了第四个太阳，但第四道光和太阳不一样，第四道光从三个太阳之间落到了地面上。第四道光消散了，在光中的是一个红色的巨人。和在山顶上俯瞰我们的伽卢法斯一样高大。红色的巨人和伽卢法斯战斗到三个太阳渐渐落向西边。红色的巨人被伽卢法斯打伤，但他战胜了伽卢法斯。塔拉离开了，大星台被拆毁了，塔拉再也不会回来了。

                                           七

    赛文经过月球的时候，和驻扎在那里的文明观测员杰诺打过了招呼。杰诺在文明观测员里是非常称职的那一类，仿佛是按照文明观测员的标准模板，是大家提起文明观测员时会优先想到的个体。但实际上，赛文更熟悉的是杰诺的固定搭档麦克斯。

    麦克斯是一个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轻战士。人们对他最普遍的印象是和杰诺一样称职的文明观测员，有着远超出他年龄的沉着和坚毅。赛文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学生，也许只有四千多岁，认真地听赛文讲自己在当恒星观察员时的见闻——恒星观察员回到光之国的时候常常会轮班到这样的工作，去学校里给学生们介绍工作内容和见闻，好让更多孩子对恒星观察员产生兴趣——麦克斯是听得最认真的。赛文后来从别人那里知道了，麦克斯是那几届里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他最后选择去警备队，佐菲也许会很高兴的。赛文始终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他向孩子们介绍恒星观察员的时候，总是很犹豫是否要着重描述枯燥和孤独的部分。比起那些绚烂奇诡的景色和惊险的突发事件，无止境枯燥乏味的记录和观察、独自一人经年累月地驻守在寂静宇宙才是这份工作中的百分之九十。对赛文来说，这些——

    ——是值得的吧，用那么多孤独和乏味重建一颗恒星从生到死的一切，是很值得的吧。那时候的麦克斯说。

    确实如此。那时候的赛文这样回答他。

    诸星团圈出石板文字中的“伽卢法斯”时，突然想起了这件久远的往事。很多事情是要在发生之后才能理解最初的端倪的，比如赛文在经过月球的时候，和杰诺打了招呼，当他告诉杰诺他是为了远古时的三个太阳而来时，杰诺露出了非常难以察觉的微妙的表情。

    三个太阳，他重复了赛文的话，三千年前在这个星系。

    从数据来看，是曾经有三个恒星数量级的光热辐射在这个星系里。赛文向他解释，引力没有发生过变化，否则这些行星在当时就会被拉进恒星了，经验上来说，这样的现象大多数是其他宇宙文明造成的。也许是相似的职业让赛文认为杰诺会对此感兴趣，他比平时更多话了一点：经验上来看，这是入侵行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只是当时的人类并没有足以反抗的科技水平。

    他看到杰诺的眼神飘忽了一瞬间。但当时他简单地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当时更在意的是文明观测员也会搜集记录文明既往的历史。

    也许你搜集到了什么可能有关联的历史记载？赛文问道，和三个太阳有关的神话传说，或者古代的崇拜图腾……

    暂且没有。当时的杰诺这样回答了他。但他把现有的资料给了赛文参考，平静而专业，似乎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他在最后没有加上：也许是其他的宇宙人出于正义帮了帮地球人。等事情都了结后再倒回去想时，赛文就会发现杰诺的表现就看上去和人们印象中称职到有些不近人情的文明观测员杰诺不太一样，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或者更直接点说，在为某些人预先开脱。

                                           八

    我在大星台建成前的夜里来到这里，在石板上刻下了上面这段文字。因为我很害怕，我们很绝望，我知道大星台建成后一切都不会变好。于是我在它建成的前夜，在上面刻下了我幻想中的巨人降临拯救我们的故事。这样做让我感受到一些虚幻的希望。

                                           九

    人们对奥特赛文的普遍印象是那种属于上个世代的战士，坚毅，严格，比起语言更看重行动，以至于有时候表现得不善言辞。但这个事件从杰诺开始就在反复证明：一个人和他在他人眼中的普遍印象通常是有些出入的。奥特赛文有时候也会把语言当做武器，比如在用人类的外形和藏在东马快斗身体里的麦克斯见面时，像一个过于严格的老师一样报出了东马快斗的年龄，血型，乃至出生日期。这显然吓到了这个年轻人，他问，您怎么会对我的情况这么清楚？于是考古学家，仍然像个过于严格的老师一样回答他：我对感兴趣的事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这就吓到了藏在年轻人身体里的麦克斯。赛文满意地看到一向老成的红族青年几乎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现在他已经非常确定第三段文字中的红色巨人是谁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年轻的战士在地球上常遇到的一样，塔拉人残留在虫洞通道装置里的能量辨识出了麦克斯，重新打开了连通塔拉星的通道向麦克斯复仇。赛文花了一点时间才从记忆里根据“伽卢法斯”检索到关于塔拉星的信息，伽卢法斯曾经是受到不少文明忌惮的战争兵器，但由于创造它的塔拉星在很早以前就悄然衰亡，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它。资料认为塔拉衰亡于宇宙中最常见的资源枯竭，现在看来，在寻求新的资源时他们还尝试过将另一颗资源丰富文明初生的星球当做殖民地。如果想要帮扶弱小，就会不可避免地像这样承担败者怨恨，被拖入漫长的复仇循环中，永远战斗下去，直到最后一刻。塔拉也许是麦克斯遇到的第一个——他计算发现当时麦克斯还不到五千岁，说不定是在哪次修学旅行里干了这件事——也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麦克斯再一次战胜了伽卢法斯后，从塔拉星通道中回到地球时，赛文正以考古学家诸星团的样貌在门外等待他。

    在宇宙警备队和观察局的资料里都没有记录塔拉人曾经是侵略者，也没有记录过有谁打败过伽卢法斯。赛文意识空间对他说道。

    年轻的红族战士再次停滞了一瞬间，罕见地露出了属于年轻人的表情，简直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他解释，在学校旅行时这么做是违规的，他们当时……还不够成熟。

    但他没有想到，赛文抓到的重点却是“你们”。所以说，杰诺果然是知情的。赛文说。

    麦克斯慌乱了起来，向他解释杰诺是在他从塔拉星回来后才知道的这件事，而赛文再次出乎他意料地，向他摆了摆手：我是个恒星观察员，恒星星图里只需要记录数据，文明和历史是你们的工作。为了刚刚起步的文明去战斗，去像这样背负败者的怨恨——

    ——是很值得的。麦克斯说。

    确实如此。赛文回答他。

                                            十

    我们在那段古老文字下刻写新的文字时，希望的只是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能够记得这些事情。我把幻想中我们得到拯救的故事刻在后面：第四道光在三个太阳的照耀下降临在地面上……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光中的巨人真的降临了，拯救了我们。这让我们迷惑，是岩板上的文字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会预先让我们写在岩板上。如果是我们用文字创造了拯救者，那么也会是岩板上最初的文字创造了塔拉和三个太阳的灾难。但是现在，是我们被光中的巨人拯救了。我们想要一直记住他，我们希望他的故事能够被未来的人记得。

     我知道终有一天大星台也会沉入泥土的，石头也会被磨平的。如果我们的故事真的会成为真实、或者未来会预先出现在岩板上，我希望在星台消失石头磨平之前、遥远未来的某一天，有一个人忽然想起曾经出现在这里的三个太阳，于是来到这座环形的广场，找到这块石板上的故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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