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甘木

来自《地狱是上帝不存在的地方》特德·姜

    人们通常会用“会下地狱”来描述托雷基亚这样的人。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事实依据能证明地狱的存在，或可能这个世界已经是一种地狱。托雷基亚更倾向于后者，因此他花了许多时间在证明这个世界是地狱上。

    托雷基亚出生时带着“疯狂的好奇心”。这是一个相对中性的品格，本来不至于让托雷基亚成为最后他所成为的那种人。不仅如此，在托雷基亚的童年时代，他这样的孩子通常会是成人更偏爱的类型。大多数的人天赋的品格都是平庸的，正因为大多数人都拥有，所以是平庸。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的托雷基亚的人生其实有一个幸运的开端。

    同样的，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托雷基亚的人生应该变成什么样子。人们常说的是天赋的品格不能代表一个人的一切，它只显示了人诸多品行里最强烈的一个，而且平庸的品格可以通过不懈努力改变成独一无二的，特殊的品格也会因为懈怠或者贪婪变成坏的。虽然人们常偏爱特殊的品格，社会通常按照每个人拥有的品格给人分工，但这才是人们的常识。因此托雷基亚认为，改变了他的人生的就是泰罗。

    时至今日，托雷基亚仍然坚持认为“泰罗”是属于他的童年伙伴。那件被托雷基亚记忆至今的事情其实非常微不足道：一群嘎贡泽袭击了学校，“泰罗”降临并击败它拯救了几十个学生。诚然这是“泰罗”首次出现在目击记录里，但远小于光之巨人降临通常所具有的规模，也远远比不上泰罗在以后的目击记录里所具有的威力。在托雷基亚的记忆里，这次降临事件具有这样的细节：首先嘎贡泽是一种常见的软体怪物，它会分泌出大量粘液将猎物黏住消化或者卷走作为储备粮，也很容易就会被降临的光之巨人的热量蒸干，因此它们习惯于群聚围猎；那一天出现的泰罗相对于当时较为活跃的“杰克”和“艾斯”要小上许多，大约只有15米，不能迅速地蒸干一大群嘎贡泽。托雷基亚因为一贯孤僻独行，被粘液困在距离大多数学生相当远的位置。托雷基亚拥有异乎寻常的冷静，他观察计算了泰罗和嘎贡泽的体积比例，意识到自己和大多数人之间只有一边来得及得救。而他也没有因此感到害怕或是愤怒，托雷基亚冷静地接受了现实，并且也认同泰罗应当去拯救更多生命的那一边。在常识里，这样的选择没有正确的答案，但通常人们会选择拯救多数人——虽然至今为止，包括托雷基亚在内，没有人能找到任何证据表明光之巨人具有和人相似的知性或思维。

    在托雷基亚接受属于他的命运的时刻，正在与嘎贡泽战斗的泰罗，仿佛感受到了托雷基亚的想法。泰罗转过身体，动作停止了片刻，在这一刻托雷基亚被触动的心灵认为那片刻中泰罗正和他对视，虽然光之巨人的身体是纯粹的光和热量形成的人形的能量体，没有实体也没有生物学上的眼睛。泰罗在短暂的停滞后，突然爆发出超出祂当时体型的热量，瞬间蒸干了现场所有的嘎贡泽，狂热的能量以祂为中心卷起风暴震碎了两层楼的玻璃，所幸没有人受伤。热得像火焰的风让所有人像被过烫的水兜头浇下，大多数人都闭上了眼睛，只有托雷基亚忍受着热量和疼痛睁着眼睛注视着泰罗，因此这是只有托雷基亚知道的、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目击记录：燃烧的刺目光芒里，消耗了过多能量的泰罗的身体缩小到了和当时的托雷基亚相差无几的高度，像一个光做成的少年。他相信泰罗始终注视着他，亦坚信泰罗也是一个孩子，泰罗会成为他的朋友。托雷基亚试图向祂走过去，触摸祂剩余的光，而泰罗向他张开了手臂——这是托雷基亚认为这是泰罗是他童年伙伴的主要证据——但在托雷基亚触摸到祂前化作光粒子消失了，如同光之巨人每次的降临。

    托雷基亚认为，他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改变的。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泰罗。从那一刻开始，托雷基亚开始寻找接近光的方法，为此耗费了他剩余的少年时光。

    在泰罗事件之后，托雷基亚加入了一个追光者团体。至今为止，人们对光之巨人可以说仍然一无所知，只能根据目击记录总结出已知的光之巨人大约有十余个可明确分辨的个体，每个个体每次降临的时间不超过三分钟。由于光之巨人总是降临在怪兽肆虐之地击败怪兽保护人类和生命，人们很倾向于认同光之巨人是正义和光明的使者，或者一种神明，并由此催生出了追光者这一群体，在世界各地组成了不计其数的追光者团体。像托雷基亚这样被光之巨人拯救过的人，是最容易成为追光者的。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追光者之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光之巨人是由被不可名的力量选中的人化身而成的。根据一些有着过多细节的隐秘传言，光之巨人“欧布”还是人类时的名字叫做“红凯”，他出生在某怪兽灾难频发地区，为了守护家园艰苦磨练自身，最后因不泯的正义之心被光选中赋予力量，成为了光之巨人“欧布”。

    这真假莫辨的传言大大鼓舞了追光者们。追光者团体开始热衷于前往野外怪兽出没的地方，过苦修般的生活，研究具有怎样品格的人才会被光的力量选中成为正义的使者。与危险怪兽相伴的是比城市更高的降临事件目击率，很多时候光之巨人的降临正是为了拯救把自己送进怪兽巢穴的追光者们，但狂热的感情遮蔽了这个简单的因果关系，反而让他们更加相信自己正在接近光之巨人，并且越来越可能成为光之巨人。分布在各地的团体会共享光之巨人极可能降临的征兆，方便其他地区的追光者前往，一些追光者团体在野外建立起了简易的长期居住地，为异地赶来的观看光之巨人降临的追光者提供附加了巨额信仰税的临时住所和餐食。其中最著名的是O-50营地，它建立在传闻中“欧布”获得力量成为光之巨人的山区，现在已经成为追光者的朝圣地。

    托雷基亚加入团体后的春假，这个追光者团体计划了一次前往那个著名的O-50营地的朝圣旅行。

    在驾车前往O-50营地的途中，社团的主事人透露，他的一个在O-50做些生意的朋友告诉他，冬季结束以来，那里光之巨人降临的征兆越来越强烈。托雷基亚虽然搜集了很多光之巨人的资料，但这些公开的资料不会告诉他追光者们所说的“降临征兆”，通常是指这个地区的怪兽突然活跃起来。如果他知道追光者的行话，他就会更加谨慎地考虑这次旅行了。

    由于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在前往O-50的路途上的托雷基亚，考虑的是关于泰罗的问题。社团组成了一个小车队，最晚加入又年纪最小的托雷基亚被分配到了主事人的车上。主事人是个中年男人，拥有“坚固的信念”，这项品格在社会上非常受人信赖，因此他的社团从组建到运营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品格就是这样像商品标签一样便利的东西，陌生人之间只需要看一眼品格就能决定如何对待对方，学校会根据品格来分配学生的专业，公司也同样录用员工和分配职务。托雷基亚出生时，“疯狂的好奇心”就差不多已经决定了他在社会上的位置：他会成为某个领域的研究员，人们会因此容忍他的孤僻，因为研究员不需要精于社交。是“泰罗”的出现，让正在已经被决定好了的人生轨迹上前行的托雷基亚开始考虑这一切。

    被安排到某个研究所，在科学上耗费一生，对托雷基亚来说并非是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或者说，那也是他能想到的最适合他的社会生活，社会在按品格给人分工上已经非常有经验和效率。因此在旅途上，社团的其他成员无不对托雷基亚的加入感到惊奇。在他们的追光生涯里，几乎没有见过像“疯狂的好奇心”这么不适合成为信徒的品格。这都是因为泰罗出现在那里了，托雷基亚坚信，是因为那一天降临在那里的泰罗，让他发现被安排好的轨迹索然无味。他在泰罗身上看到了更加庞大、更加美丽的东西，于是他再也不能说服自己去追求别的不如祂的事物。

    和他同行的追光者们都虔诚地相信，执着，坚强，勇敢，强大，就能够成为光。他们安慰托雷基亚：在O-50营地有许多修行者，他们和托雷基亚一样有不适合的品格，于是聚在一起修行自我改变。在那里他还能交到同龄的朋友，一个出生在营地的少年。“也会有追光者在那些营地里结婚生子，”主事人向他解释，“那孩子很机灵，从他父母遭遇意外之后就开始在O-50做向导赚生活费了。而且我和他很熟，他会带我们走不需要花那么多钱的路线。”

    “别灰心，”他们说道，“一直相信才能成为光之巨人。”

    “成为光之巨人”，却让托雷基亚惴惴不安起来。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托雷基亚都不是适合成为光之巨人的那种人，即使人真的能够成为光。他贫弱，阴郁，怀疑一切，除了对泰罗的难以遏制的憧憬一无所有。托雷基亚假设过假如他成为泰罗，然后呢？他无法想象那之后的事情。但这又是他接近泰罗唯一的途径，他因此羡慕并感谢起同行者们毫无依据的自信和虔诚。在被这种虔诚包围的时候，他的心中也生出了微小的期待：假如真的能做到呢？假如他真的成为了光，成为泰罗的同伴，那也不用在乎光之巨人到底是什么了，不用在乎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的一生能为那一刻存在就足够了。

    他抱着这样的期待向O-50营地前进。行驶了三天后，公路两旁的风景已经荒无人烟，遥远的群山间的光芒逐渐清晰起来。O-50位于山区，被追光者们称为战士之巅的山峰顶上因为强烈的电离现象，终年环绕着环形的极光，即使白天也能看见。

    同行者指给他看已经清晰可辨的极光圆环：那是“欧布”成为光后留下的痕迹。O-50营地就在圆环山峰的脚下。

    就在极光圆环越来越近，已经笼罩在他们头顶时，地面震动起来，山峰的方向传来可怖的隆隆巨响，夹杂着巨型生物才能发出的尖啸。托雷基亚还未来得及恐惧，就看见了远处厚厚的云层中凝聚起异样的光芒，仿佛无声的雷云，光在云层里闪烁翻滚。正如那一天泰罗降临时的样子。

    车突然加速，他被惯性甩回了座椅。糟了，要错过了。主事人焦躁地说道。

    他们向着光的方向疾驰，在心里祈祷光之巨人来得慢些。在地动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里托雷基亚仍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捶击着胸膛。那会是泰罗吗？

    但地动渐渐平息了。云层里的光也渐渐黯淡，最终消失了。这说明怪兽已经离开，于是光之巨人也不会降临了。半小时后，他们带着遗憾抵达了O-50营地，却发现营地内仍然如同被怪兽肆虐过一般一片狼籍。他们从商贩那里得知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怪兽确实破坏了营地外围的几个帐篷，光之巨人也确实即将降临，追光者们争先恐后地向光的方向跑去，中途发生了许多推搡争执，最终演变成了追光者之间的斗殴。在追光者们内斗时，怪兽逃走了，光之巨人从不干涉人类自己的争斗，因此祂没有降临下来，也无从判断本来会降临的是哪个光之巨人。

    于是他们悻悻地踏上了归程。主事人抱歉地对托雷基亚说这样的情况也不罕见，追光者里也鱼龙混杂。他们乐观地相信下一次一定能赶上。没有人还记得本来要介绍给托雷基亚认识的那个向导少年，托雷基亚在营地里也没有看见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这趟旅行结束后，托雷基亚就不再参加追光者的活动了。人类终究是不可能变成光之巨人的，他想。

    光是一种辐射，一种能量，一种粒子和波动。光从恒星照耀到地面，就会传递给地面恒星的热量。如果光之巨人是一种正义和光明，光之巨人的光芒照耀到人的身上，应当也会使人获得来自祂们的正义，光明和希望。追光者们是这样相信的。但实际上，没有人从光中获得这些品质。就像泰罗的光芒照耀在托雷基亚身上，只照见了他的脆弱和渺小，只在他身后拖出了越来越长的影子。

    因为光之巨人那由光和能量构成的身躯里从来不存在这些东西，也做不到把它们传递到人的心灵中去。光之巨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文明存在得更久，但世界并没有因为祂们变成理想国。纷争，苦难，悲剧，没有因为祂们消失，也将会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光之巨人，只是寄托了人们过多幻想的自然现象。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地狱，才会有光之巨人这样给予人虚幻的希望又击破的事物存在，就像天空垂向地狱但无法触及的蛛丝。

    这样想不会让托雷基亚感到更加轻松。亲眼见到光之巨人充满磅礴力量的身躯，意识到人显得多么渺小会带来那么永生难忘的震撼，泰罗的光芒曾经那样真实地照进他的灵魂，他曾经距离那个拥抱那样近。文明会衰败，生物会灭绝，宇宙最终会沉没进寂灭，这才是有着切实证据、托雷基亚能够轻松证明的事情，但他也一样想去触摸从天空垂下的蛛丝，一样在光之巨人身上寄托了无法证实的幻想。

    托雷基亚决定去做不一样的事情。

    几年后，“泰罗”进入了活跃期。托雷基亚则离开了自己应该去的轨道，没有去当研究员，也没有在社会上寻找另一个位置，但社会机器还是照旧运作着，光之巨人还是会出现在怪兽肆虐的地方保护生命，人们照旧在废墟上继续生活，照旧会去追逐光。

    “泰罗”开始频繁降临的这一年，托雷基亚制造了他的第一个怪兽，它在目击记录里被称作鲁格赛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成为了人们认为那种“会下地狱”的人。

    正如他所想的，在他制造的怪兽制造破坏时，“泰罗”就会出现，这时的泰罗已经到达了祂的全盛时期，降临的体型大约在53米左右。光之巨人只是会追随怪兽出现的自然现象罢了，光之巨人的行为和反应都只是无意识的反射罢了，托雷基亚一遍又一遍地证明这件事。他现在比任何追光者都要更加接近泰罗，他拥有比任何人都要详尽的关于光之巨人“泰罗”的资料。但他仍然那么想触碰到泰罗。

    光之巨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难道这就是一切最终的答案吗？难道这样纯粹的正义真的没有目的，难道这样庞然的力量和美真的是毫无理由的吗？难道这样无尽地重复恶行和降临就是他能够到达距离泰罗最近的距离了吗？

    不过托雷基亚在一开始就给自己安排好了结局。

    最后一件发生的事情，是只有托雷基亚知道的目击记录：首先，他把自己制成了最终的怪兽——很多科学怪人做过这种事，人们大概已经很习惯——他不知道人们最后会在目击记录里给他起什么名字，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的身体大部分是由与光之巨人相反的能量构成的，因此他看上去是影子和黑暗做成的巨人，而这种能量会让所有触碰到的物质消失。如果他触碰到光之巨人，那么相反的能量会相互吞噬抵消，也许会发生规模恐怖的爆炸，但他不怎么在意。总之，他会和泰罗一起彻底消失。他只能存在三分钟，三分钟后他的身体就会塌缩成一个质点。而正如他所想的，也和他过去看到的一样，光在云层里聚集翻滚，随后光之巨人从中降临了下来。“泰罗”降临在他面前。

    泰罗显得很迷惑，也许因为此时的托雷基亚既不是怪兽也不是人类，而是一种危险的能量，因此祂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开始攻击。

    这是托雷基亚期待了一生的真正的终点，是他找到的真正地触碰到泰罗的方法。他向泰罗走过去，所有他触碰到的草木，土地，乃至光和空气都开始湮灭。也许“泰罗”永远不会明白祂在托雷基亚心里留下了什么，也不会知道托雷基亚为了这一次触碰做了什么，不明白托雷基亚想要做什么，甚至可能根本分不清托雷基亚和其他人类、托雷基亚和其他怪兽有什么区别。祂只是向托雷基亚张开了手臂，如同很多年前祂第一次降临在地面上，燃尽了自己后向托雷基亚张开手臂，毫无芥蒂地将托雷基亚纳入自己的怀抱。

    在托雷基亚完成了他期待了一生的拥抱后又过去了很多年。

    现在托雷基亚身处一个他确信是地狱的地方。这里和他原来生活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但不论他破坏毁灭世界多少次，都不会有光之巨人降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