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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长】少年失格

后篇

                                                          〇

       一个人的少年时代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在哪一天终止?被人们怀念、称赞、引以为一生最美好回忆的“少年时代”,与“青年”“中年”“老年”都不过是统称某个年龄段的混沌名词罢了。说不清具体是在哪一天开始,哪一天结束,甚至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如同人的一生一样浑浑噩噩。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这个名词所代表的那段时光,是人一生中最混沌的年龄了吧——此前的幼儿虽然神识模糊,却是人生中仅有的遵从自己最真实欲望,最接近真实人类的时候;此后的青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愚蠢,以及自己在社会,在地球上,乃至在宇宙中渺小得接近于无的地位,然后默默地妥协了。
       只有少年,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却还不知道这自我的渺小愚昧,于是浑身泛着自由欢快、无所畏惧的傻气。
       最后被怀念赞颂的就是这由无知而生的天真快乐。
       听上去完全是在胡说八道。那就当作是胡说八道吧,说说别的。
       在市面上最受欢迎的少年时代回忆,是个没有人真正经历过完美模板。每个人都会加工美化记忆里的少年时代,即使平庸得过分的青春回忆,加上柔和黄色滤镜也会变得非常值得回忆。加工之后又拿出来分享,最后汇集成了这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只偶尔有点无关紧要的苦恼”的少年形象。
       有趣的是,每个大人都曾是少年,却没有一个大人真正了解少年。他们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他们眼里每个少年都是不存在的完美少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的少年时代也是完美的。



                                                           一

       这是少年浦岛虎彻的故事。
       少年浦岛虎彻的形象,可以说是无限趋近于人们幻想的少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带点可爱的调皮。
       浦岛出生在一座滋贺县乡间的别墅里。虎彻家的宅子很大,是虎彻家作为华族时就拥有的祖宅。因为过大,它难免显得有些阴冷。
       这幢别墅实在不能说是个适合孩子成长的好地方。
       即使是浦岛,在这幢房子里也会感受到可怕的孤独。哥哥蜂须贺比他年长十二岁,尽管很亲近也不能做他的玩伴;因为严格的规矩,佣人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冷清的空气,寂静的庭院,还有许许多多巨大空旷的房间,这幢房子,有时如同一个静默的怪物,将身处其中的少年吞食殆尽。
       然而在这里出生成长的少年浦岛,竟没有像哥哥蜂须贺那样明显的家族气质,反而像个普通人家的开朗少年。
       浦岛能这样自由地当一个活泼调皮的少年,除了幺子的优待,也得益于他清楚地知道长辈们的底线。他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时候应该沉默,哪些行为既能表现出孩童的天真又不惹人厌烦。
       确实,清楚大人的规则的“少年”严格来说可不能算是少年。对大人来说,这样的孩子过于聪明了,他们会拒绝相信自己被孩童看透,自尊迫使他们放下对孩子的警觉。
       但也不能因此说浦岛虚伪地把自己伪装成少年模样,不如说,他在享受做一个少年的乐趣。
       天真无知是大人给少年定下的“规则”,遵守这条少年铁律,就能从大人那里获得最高的优待:天真无知,意味着不能承担责任,也意味着大人不会真正责怪天真的少年。大人的世界有大人的规则,并不是所有大人都能好好遵守,也不是所有大人都能在规则中担任支配者。但是当制定“少年必须天真无知”这条规则时,所有大人都能从中获得敕令弱者的快感,仿佛自己已然是整个世界的上位者。
       浦岛欣然接受了这条少年铁律,对他而言这是相当好的交易:他只是在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在需要的时候让大人看见他们想看见的,就能够同时享有自由和免责权。这就是做少年的乐趣。
       这世界本就是规则和交易的世界。
       换个角度来看,浦岛甚至是帮助大人们实现幻想的英雄。大人们在看见浦岛这样完美的少年形象时,尽管嘴上说着“我年少时可没那么快乐呀”,内心深处却获得了满足:少年时代确实是最美好的。



                                                         二

       少年浦岛虎彻的故事在中学时出现了转折。他考进了一所离滋贺县相当远的学校,父亲希望独自在远方的生活能磨练他。临近启程时,事情又有了变化,父亲告诉浦岛他可以寄宿在学校附近的哥哥家。
       父亲在说出“哥哥”这个词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在一旁的蜂须贺则立刻黑了脸,转身就走。
       这是个不能算秘密的事,在这幢房子的昏暗角落里,佣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关于这个家中曾经有过的另一个少爷。
       父亲和蜂须贺不知道的是,浦岛很早就知道长曾祢虎彻这个名字,在佣人以为他还不懂事的时候,从不避开他讨论主人家的秘辛。长曾祢甚至是他在这幢房子里的孤独生活中一个重要的角色,一个用他人的描述组成的神秘幻象,一个游荡在房子里的影子。
       追逐这个旧影子,是少年浦岛最热衷的游戏,是他在房子怪物腹中的冒险。
       故事开始时还没有浦岛,比他年长十二岁的蜂须贺也不过九岁,某一天,名为长曾祢的少年忽然闯入这幢房子,变成蜂须贺的哥哥。
       长曾祢的真正身份在佣人们口中有很多说法,或说是父亲早年在外的私生子,或说是旧友遗孤,甚至有说是某个姑妈与人私会生下的孩子。这些说法又分别被编撰出许多剧情,例如情妇与人私奔留下生父存疑的孩子等等非常不适合被小浦岛听到的情节。
       父亲似乎没有声明过长曾祢的身份,只是把他带到家里当作儿子抚养,让他变成了这家中暧昧而尴尬的长子。
       可以确定的是蜂须贺对这个忽然的闯入者的厌恶。
       长曾祢离开这幢房子是在浦岛三岁半的时候。浦岛对长曾祢大约是有些真实的印象的,因为据佣人的闲话,长曾祢也非常疼爱小浦岛,程度不亚于蜂须贺(当然他们在描述中夹杂了许多对长曾祢觊觎家产的揣测)。
       讲到他离开的原因,佣人们往往就住口了,好像那是什么说都不能说的事,他们至多只是说:没想到他会去做那事。
       佣人最爱讨论的除了长曾祢的身世,还有蜂须贺对他的深深的敌意。浦岛想,那段日子里这幢房子恐怕异常阴冷吧。他想象少年模样的蜂须贺,和另一个面目不清的少年,在房子幻化的怪物腹中,与怪物搏斗,又互相对峙,如同一出戏剧。
       只有浦岛知道蜂须贺的敌意的来源。

       蜂须贺也曾是少年。
       这话听上去像个伪命题似的。因为在浦岛有记忆以来,蜂须贺就从未表现得像个少年。他从来都温文尔雅,礼貌有度。比“少年气”更早束缚他的是“规则”,这让他好像没有当过幼儿,也没当过少年,生来就是一个优雅的贵族。
     “规则”是蜂须贺安身立命之本。
      不仅仅是明文或是约定俗成的规则,而是包括了一切有序的事物,或说是“秩序”——赋予混乱以秩序是人类存在的方式,是蜂须贺融入骨血的本能和自我价值。
       长曾祢闯入的不仅是这幢房子,也是蜂须贺秩序的堡垒。连自身存在和身份都模糊不清的长曾祢,本身已经是蜂须贺的敌人;他的忽然闯入又打破了家庭的、父母间和父子间的秩序。
       浦岛知道当时的蜂须贺感受到的,除了父亲的背叛,还有底线被触碰、根基被撼动的愤怒。他难以忍受的不是长曾祢,而是由长曾祢代表的秩序的对立面。
       这是蜂须贺极少被人理解的部分。只有浦岛了解的蜂须贺。

       浦岛不了解这段故事中另一主角长曾祢。
       长曾祢是一段段私语,是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是规则和秩序被破坏的象征。他忽然地闯入这幢房子,又似乎毫不留恋地离开,在这幢房子以外究竟是什么在引诱他,这幢房子里又有什么在驱赶他?
       他像是曾经向房子怪物发起挑战的勇者,像是不服从任何规则的异端,是少年幻想中的任何人,又不是任何人。
       过往的十年里,浦岛追逐长曾祢的影子,从每一段对话和每一件旧物中收集长曾祢留在这幢房子里的碎片,据此拼凑出冰山的一角,由此幻想海面以下的起伏。
       今天海水退去了。



                                                        三

       浦岛到达学校所在的城市时,正是樱花将要盛开的季节。再过一个星期,开到最繁荣时的樱花就开始凋零,落下花瓣的雨。
       学校的生活非常轻松,浦岛自然而然地被老师喜爱,也很受同学欢迎。少年铁律在这里也通用,远离家乡和父兄并没有影响浦岛获得大人的优待,浦岛依旧是快乐的少年浦岛。

       时间过得飞快,樱花早已落尽了。
       再过不久蝉鸣也要消失。
     “……大家都来说说自己的梦想吧,年轻人可不能没有梦想啊!”
      在浦岛走神的时候,老师忽然抛出了这样令人头疼的问题。好在学生们还处在随意说出梦想而不会太尴尬的年纪,于是就一个个站起来说起自己诸如当科学家艺术家的梦想。轮到浦岛时,他说:“我想要去找传说中的龙宫城呢!”
      教室里忽然爆发出大家的笑声,老师也忍着笑默许了他小小的恶作剧,说:“还真是很像浦岛的理想呀,是想要当科学家探索深海吗?”
      浦岛顺势应和下来,讪笑着坐回座位,悄悄把课本上的涂鸦翻过去。可拿起笔,又不知不觉地涂画起来,线条凌乱地排布,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他想画的是长曾祢。
      这是不能说的,真正的梦想。梦想啊,说到底也只是好听一些的欲望而已。

       开往这座城市的火车旅程是少年浦岛生命中最大的一次冒险,冒险的终点是真实的长曾祢虎彻,不再是一段段他人的描述。在路上,他想结局也许不会很美好,或者说多半是不会美好的。很少有什么现实会比想象更好。
       浦岛迫切地渴求终点的到来,迫切地,迫切地渴望,这结局无论好坏,都不能影响结局本身带来的喜悦。
       但是结局没有到来。
       真正的长曾祢虎彻站在少年浦岛面前,却没有他预料之中的来到终点的如释重负。究竟是哪里弄错了?
       少年心里涌起隐约的苦闷。
       他猜想也许是自己还不够了解长曾祢,仅仅表象的认识还不足以称为终点。他需要探索更多的长曾祢虎彻,离开那幢房子后长曾祢做了什么,那些事又怎样改变了长曾祢。他需要去了解,他也渴望去了解。
       他还没有发现,渴望是深渊。凝视深渊者,也被深渊凝视。

       长曾祢没有让他轻易达成目标。
       长曾祢会毫不在意地提起自己在虎彻家尴尬的身份,也坦然承认自己有些苦恼蜂须贺的敌意,“也难怪啊,毕竟我莫名其妙地闯进他的家,还摆出一副哥哥的样子”。他会说讲一些在那幢房子里的生活,拿浦岛幼年的糗事开玩笑,或是说蜂须贺的琐事。
       可是他从来不说离开那幢房子之后的事情,好像过去的十年不存在,过去的长曾祢也不存在一样。
       长曾祢是一个很好的哥哥,一个豪迈外表下认真严谨,值得信任的人。这是浦岛认得的现在的长曾祢,但对塑造他的过往,浦岛一无所知。长曾祢像一副把笔触细细藏好的画,无从窥探笔法。
       长曾祢值得浦岛已经花费的十年,他是有这样奇特魅力的存在。他也值得更久更深刻的理解,那奇特的魅力引诱浦岛沉迷进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塑造出现这样的长曾祢?是什么人和事让仍然年轻的长曾祢身上透露出隐约遥远的沧桑感?他每一次出神和眺望远方,所想的都是什么?
       浦岛发现他的追逐远未结束。也许只要长曾祢身上还有一丁点秘密,少年浦岛的冒险就无法到达终点。



                                                         四

父亲大人敬启:
       来到此地已有数月,不知家中是否还好?天气转凉,父亲也要保重身体呀。初来时虽不习惯,但也觉得新鲜。现在也已经适应了学校,学业努力,成绩单也随信附上了。蜂须贺哥哥常发电报来关心我的生活,我也已经另写信给他了。
       长兄对我照顾有加,相处非常愉快。长兄是非常有趣的人,平时常常帮助我的学业,此处就略去一些事例吧,待假期回家口述与父亲。只是我稍有疑惑,为何从前家中不怎么说起长兄呢?毕竟长兄是非常有魅力,优秀的人啊。
……

       寄出家书时,树下已经不知不觉积攒了许多落叶。
       浦岛有些忐忑地等待父亲的回信,不知其中是否会回答他的问题。等待之中他不小心让苦闷透露出太多,使得同学露出关心的神态,老师也来询问他是否遇到困难。直到平素对感情很不敏感的长曾祢也来关心浦岛的心情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冒险中沉迷过深了。
       确实浦岛耗费了太多精力在这场冒险上,可是终点是冒险的意义,半途而废是对这场冒险整个的否定。

       蜂须贺的回信来得很快,除了例行的关心,还有句相当奇怪的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尽管不得已住在一起,也万万不要跟着学到错误的思想。”
       蜂须贺对长曾祢一贯的敌意已经不稀奇,但这句话说得很不寻常。错误的思想是什么?蜂须贺为什么会担心长曾祢教给浦岛错误的思想?
长曾祢离家十年,蜂须贺必然不会主动和他联系,因此蜂须贺所说的“错误的思想”,多半是他十年前的印象了。
       房子里的佣人讲到长曾祢的离开时,总不愿意明说,避嫌似的只说“没想到他会去做那样的事”。若“错误的思想”与长曾祢的离家有关,又指向了“那样的事”,答案已经隐隐绰绰地有了雏形。
       长曾祢大约是强硬地离开家,去做了什么大家都不认同的事情吧。而使他离开的是“错误的思想”,蜂须贺用了“思想”这个隐晦的词,使那久远的真相依然蒙在迷雾中。



                                                        五

       接近冬假,天更冷的时候,长曾祢的公寓收到了两本旧相册。
       一本是老家寄来的。
       浦岛在家书里说与长曾祢相处甚好,竟意外收到父亲寄来的这本浦岛从未见过的相册。父亲在信里说长曾祢离家后,蜂须贺把所有他的相片都收在这本相册里,异常固执地连书柜上的全家合照也不许放有长曾祢的那张。而奇怪的是,这本相册却又是由蜂须贺亲自保管的,这次父亲说想寄给浦岛,他也显得很不情愿。
       真是难懂的行为。父亲在信里这样评价。
       少年模样的长曾祢看上去意外地很温和,从站姿到笑容都标准而柔和,柔和到显得有些无所谓,反而是他身边的少年蜂须贺那不愉快的表情看上去更生动。
       另一本相册是之后几天送达的,来自浦岛不认识的人,随相册的纸片上说是整理旧物时发现故寄还云云。
       看到这本相册时,长曾祢露出了浦岛从未见过的神情。浦岛的心几乎漏跳一拍。他知道,他快要触碰到长曾祢重要的秘密。
       长曾祢像翻书一样快速地翻这本相册,好像只是在确认里面的内容。浦岛只能勉强捕捉翻过的画面,相片里有标语,有游行的人群,似乎还有站在讲台上的学生长曾祢。相册中夹杂着贴了剪报,也是发黄的老报纸,被迅速翻过去前浦岛只来得及看见“近藤”两字。
       长曾祢很快就翻完了相册,唰地合上放到自己的房间。
浦岛意识到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用最不刻意的语气问那是什么?
      “啊…”
       长曾祢似乎还在思考自己的事,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那时太年轻了,以为我们能改变这个国家。”
       语气寡淡得像小学生无话可说又不得不写的日记,让人听过后几秒钟后就忘记了。
       这句话却一点也不平淡。它藏着巨大到浦岛不能完全理解的感情,那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的无奈,对庞大目标无能为力的无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从不提那段过去,是因为他还停留那段时光里。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呢?是十八岁的长曾祢用尽勇气离开那幢房子,去做没有人理解的事情;是用他最好的年纪,与不可战胜的时代搏斗 ;是他为之付出勇气与热情,而后收获伤痕和惨淡结局 。
       一个人最好的时光,刚刚褪去少年的稚气,还没屈服于残酷的现实。如果人们声称人是各不相同的,人应当有自由的思想和个性的光彩,那么受制于大人的少年、自甘淹没进社会的大人都不足以称为人,只有这段时光是一个人自出生以来,唯一一段可以称为人的时光:明白了自己的渺小,仍然去做不可能的事。
       浦岛不会去做这样的事,蜂须贺也不会。他们两兄弟出生在规则里,规则是他们的价值,他们被规则束缚,也在守护规则。可他们会羡慕长曾祢,至少浦岛在怯懦地维护规则时,会不可遏制地憧憬无畏无惧地挑战乃至破坏旧规则的长曾祢。
       长曾祢不愿意离开这段时光,不愿轻易被社会与时代的浪潮冲刷圆滑,不想混混沌沌地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他怀念这段时光,怀念那些人和事,重视他们的程度超过了重视现在。可是他还是无能为力,只能成为人群中的异类,身份尴尬的大人。他会被认为是理想主义者,会被当做愚蠢地不接受现实的傻瓜。
       事实上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区别,个体在集体中微乎其微。个性只是自我意识给予的幻梦,更加没有自由的意志这一说法,人从一出生就被群体绑架,个人意志只是群体意志的投影。
       长曾祢这样沉湎过去的人啊,实在是可爱的傻瓜。

       就是这样了。真正的长曾祢虎彻就是这样了,活在过去的岁月里,可能将要用余生来缅怀那些过去的人和事。说是软弱也好,是执着也好,都是他在冰冷现实面前最后的挣扎,在无奈中选择了这种更加无奈的生存方式。
       真正的长曾祢虎彻就是这样了。
       少年浦岛的冒险终于到了终点。
       可浦岛还是没有感受到轻松和喜悦或者失望和空虚。冒险,终点,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长久以来对终点的渴求依然在,只是失去了方向。



                                                        六

       他忽然明白有什么弄错了,他渴求的也许根本不是一个终点,而是站在终点位置的长曾祢虎彻。
       终点的幻象逐渐消散。
       只剩下更多,更多的渴求。
       可能十年来终点和长曾祢都在同个位置,缠绕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以至于浦岛早已弄不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也有可能是浦岛的贪心,在达到终点后还不满足,想连同终点位置的长曾祢一起得到。
       无论哪种理由都无所谓,就算只是错觉,只要此时此刻强烈迫切的渴望是真实的,一切就全都不重要了。
       浦岛羡慕旧相片,羡慕那些长曾祢所怀念的人,羡慕见证过长曾祢少年时代的蜂须贺。他错过太多了,几乎错过了长曾祢已有的全部生命。
       敌人是不可战胜的时间。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暂了。浦岛错过了长曾祢最好的岁月,不在长曾祢沉湎的那些过去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长曾祢,他不在任何塑造了长曾祢的过去里,也没有任何机会参与进去。浦岛用十年在一幢房子里追逐长曾祢的影子,用这十年长成少年,而长曾祢已经走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一刻开始,浦岛再也无法享受当一个少年的快乐。
       他想要追上长曾祢的脚步,没有人会重视一个少年的爱恋,他想要长大,他想要——
       他想要长曾祢看他如同一个独立的人,认同他作出的每句承诺都有沉甸甸的重量,不是把他当作永远的幼弟,给予他对少年的溺爱。

       冬假开始了,长曾祢送浦岛到车站,但即使浦岛劝诱撒娇也不愿一起回家。
       最后临近登车,有一瞬间浦岛想不顾一切做想做的事,但还是咽下那句没有问出口的话。
      “你愿意等我长大吗?”
       没人会重视一个少年的告白。
       大人不会真正责怪天真的少年,于是大人也不会真正重视少年的想法。
       少年的告白是如此苍白无力。拥有免责权的人,怎会有人相信他能担起责任呢?

       浦岛悄悄握紧了拳头。
       要是能放弃做少年的资格就好了啊,他已经不想再做少年。

       冰冷的风呼啸而过,冬天终究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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